住在上海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，出门什么天气就按什么天气准备，而这几天总是不期而遇地下了雨。昨晚回家的雨最是滂沱，劈劈啪啪打在天窗上，闭上眼睛觉得像站在芭蕉叶下听雨，“芭蕉得雨便欣然，终夜作声清更妍”。自然的旋律特别催眠，特别安心。收到朋友的信息，他说：UlikeLondon,includingtherain?我竟没想过这个问题，的确我常常抱怨伦敦天气，这是它唯一的坏缺点，但仔细想了一下其实自己并不讨厌伦敦的雨，我回道：RainisapartofLondon。
昨晚回家的雨
从天性上来说，我是喜欢雨的，小时候遇见下雨，特别开心，喜欢撑雨伞、穿雨靴、披雨衣的感觉，全副武装，像个战士，还喜欢蹚水，尽管大人不允许，但逮着机会，就一定要冲进积水里，常常是一些道路很急的拐角，雨水汇成湍急的小溪，将将要没过雨靴，你要鼓起小马过河的勇气，冲出重围，一阵欣喜若狂。
毕业之后，有段讨厌下雨的时光，下雨意味着交通堵塞，都市人脾气都不太好，总要唉声叹气，司机们喇叭鸣笛，气短声长，毫不谦让。
工作第一年上班，正是秋季，结识了同集团的同事，在电梯里被她美貌吸引，大大的杏眼，精致的鼻子，讲话声音恰恰跟我相反，纤细柔软，学中文的，生在济南，读的是大明湖小学，在桂林长大，比我大几年，身上气质介于职场丽人和文艺青年之间。
当时公司里很多香港、台湾同事，她们无一例外为了方便，都是带黑色的折叠伞，像是职员的标配，毫无情感，只关系功能，随时可以从包中取出。而她一枝独秀，总会带着一把大红色长伞来，搭在手臂上，人与伞站在一起，都很修长。现在想起来，我过去连淘宝都不会用，还是她给我发链接，第一次学会买了副水晶耳环。
有天晚上，我已经在家好一会儿了，意外收到她的短信。那也是个秋叶，雨下得格外萧索，满地梧桐落叶，我们坐在衡山路的户外伞下，也许是因阴雨天，人丁格外稀少。她里面穿着吊带连衣裙，锁骨了然可见，瘦了好大一圈。没想到的是，她把婚姻里出现的状况和盘托出，就像把华丽的袍子全部撕烂露出真相，不管我有没有招架之力，感激这份信任，我努力去感同身受，也跟着一起泪眼婆娑。
我显然因苍白的阅历，给不出任何建议，只好当好一个聆听者，一张伞下，阻隔了世界，只有我们的声音。结束时，我们举着伞在路边打车，蓝色的大众出租把身形单薄的她拉走，消失在油光光的雨夜中。
后来她离婚、辞职，跑到西部做义教，那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，也许是一种疗伤，我再也不能在公司逼仄过道地上的水桶中发现她那把细长的红伞，时而有点落寞。
我不喜欢带伞出门，是因为太喜欢丢伞，打车丢在车上，吃饭忘在餐厅，去朋友家落在人家门口，不计其数。常常早晨出门，才发现全世界只有我没有打伞，想起电影《雨中曲》，对比落荒而逃的路人，唯独主人公关了伞，用近乎一种狂喜的态度淋雨，像我小时候做的那样，肆无忌惮地在积水中踢踏漫步，路灯柱是他的舞伴，他扶着舞伴的腰打转。那一幕成了影史上经典的雨中唱段，也是我心中最欢快的下雨画面。
可能是受其影响，没有伞的我偏就豁出去一样淋雨，眼镜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看不清，所有打伞的人从后面看都好像同一个人似的。脸很快就凉了，头发也微湿。只有心是在体内，隔着世界，雨也只是烘托，但又好像是被浸透了，顺水推舟地凉。
情绪堆积，说不定来一场雨，一切就都好了。
文艺作品中重要的人物关系总放在雨中，中学的时候，家里已有了联想台式机，女生们最大一个秘密之一就是看《流星花园》。有一集的剧情是道明寺在雨中苦等杉菜4个多小时，他坐在路边，浑身湿透，著名的凤梨头发型毁尽，两只手紧紧扣在膝盖上，大概因为冷不断摩挲，引起不少举着伞经过的路人侧目而视。杉菜出现的时候，他仍旧像过去一样不由分说地狂吼，痛诉杉菜对自己的忽视，可那一刻，我们都不再觉得他可恶，雨把他虚伪的面具冲刷掉了，露出最诚真的内核。真是扭转乾坤的一幕，在这之前我还偏向忧郁的花泽类，顿感觉得花泽类的柔情太无力了。
还有我最熟稔的《傲慢与偏见》，在雨中，湿透的达西先生找到躲在亭子的伊丽莎白，雨帘如幔帐，达西第一次说出内心深处的感受，可惜再次变成了两个人的争执，赤裸裸，没有一丝掩饰，但偏见也在雨中消退了。
雨的确可以成为很好的借口，你想停留或者还是不想见一个人。就像张爱玲写过，“雨声潺潺，像住在溪边。宁愿天天下雨。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。”
几年前，余德耀美术馆把大型装置《雨屋》搬进美术馆，竟成了排队的网红展，观众画元可以淋10分钟的雨，沉浸式的视觉效果很美，可是我心中难免生疑，都市人真是奇怪，总喜欢抱怨雨天的不便，却又要躲进人工雨里。
难得这些天总是下雨，我们不需要刻意去找人为造的假景。夏天的雨总是怪怪的，我妈说，夏天的雨下不透的话，会感觉更热，我觉得一点没错。秋天的雨就不一样了，清冽绵绵，很能划分季节，每下一场雨，就会降一次温。
那天在武康大厦下面的老麦咖啡馆见朋友，朋友说下雨了，我扭头看身后的窗外，沥青马路变成了深色，不少路人脖子缩进衣服里，有先见的人撑起了伞。这场雨非常善解人意，在我们离开前就停了，但走在外面，一阵凉意袭来，七月流火，九月授衣，回家我就找出了长袖长裤。
在夏秋交界的九月，每天都是亮晶晶的。而真正的秋天，都是从一场雨开始的。最近可以多出门了，我们肆意走动，不温不燥，微风正好，世界仿佛变大了，云更远了，天更蓝了，水更深了，我更喜欢你了。
